第14章
孟铎长⾝而立,目光自她讨喜的脸落至她挽袖的手,漫不经心的几眼,灼得令窈撇开视线。
大概是碍于屋里有外人,他不好拿出那⽇在书房训她随意拉扯的凶话,连眉头都未蹙,眼中仍是三分笑意。
令窈久未得到回应,自觉索然无味,松开手,懒懒躺回去。她假模假样阖了眼,听见孟铎

间青⽩带钩与蹀躞⽟印的碰撞声,轻轻几声,挠进耳中,不告而辞。
待人走远了,令窈眯开眼,招手唤鬓鸦上前吩咐几句。
接下来几⽇,园子里生出许多怪事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并无厉害处,只是膈应人。宮里惯用的手段,⾐食住行四样,每样都有无数件文章可做,随便拣一两处展开,即可令人烦闷,真要计较起来,因事情琐碎,经手的人多,也无法真正追究。
起初鬓鸦还劝:“郡主,切莫意气用事。”
令窈回:“我没有意气,只有小孩子气。”
鬓鸦跟在她⾝边伺候几年,知她从小如此,从不受任何委屈,但凡受气,必要还回去的。如今只是在小事上布摆捉弄,又未曾在人前下脸子,已算是收敛。
令窈⽇⽇听鬓鸦禀报,笑得东倒西歪,笑完了又佯装乖巧,起⾝去孟铎处问好,或问文章或练字,一派好学之姿。
鬓鸦提心吊胆,担忧:“孟先生本就对郡主严苛,若被他知晓郡主暗中使绊,只怕会更加厌恶郡主。”
令窈宝光四

的眼漾起笑意:“我又不缺他一人的喜爱。”
前些⽇子叹息园子被孟铎霸了,现在反倒庆幸他占了她的园子,不然她哪能方便行事,给他找不痛快呢。
孟铎不将她放在眼里,她又何必将他放在眼里。表面功夫做⾜,大家相安无事,背地里做什么,她不管他的,他也管不到她的。
令窈静候几⽇,不见孟铎发火。他耐

极好,不曾露出半点迹象,令窈觉得败兴,只得在梦中窥见孟铎狼狈求饶的情形。
这⽇令窈又往书香斋去,刚迈进屋子便听见孟铎说:“你跟我来。”
令窈有所顾忌:“去哪里?”
孟铎已走至门前,回眸笑问:“你怕什么?”
令窈连忙松开紧攥的手,故作轻松:“先生说笑,我为何要怕。”
府门前早有马车备下,竟是要到府外去。小小一辆舆车,不是府里平时出行的⽟笼八角车,前后更无奴仆相拥,只孟铎⾝边跟随的两个木鱼脸儒生,驶⼊大街,

本无人注意。
令窈坐于车上,百般不适,虽然好几次想要打道回府,但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。
舆车在临街弄堂口停下,往前再走几步便是临安城最负盛名的千醉楼,凡出⼊皆富贵,不做寻常人生意。
令窈

喜,连带着唤孟铎的声音都多了几分悦愉:“先生,原来你今⽇是带我出门玩耍。”
这个地方,她曾来过的。临安第一楼,当年被她砸了个稀巴烂。
令窈跟在孟铎⾝后,孟铎有意掩饰行踪,低调⼊了楼间雅阁。雅阁风景绝佳,窗外便是粼粼镜湖。
令窈看

了湖⾊风光,又喝⾜雪山翠顶,大眼睛似闪闪发光,看什么都觉好。
不多时,有声音自隔间传来,令窈这才发现,原来这间雅阁别有洞天,竟能直接窥视偷听隔壁的动静。
令窈啧声,哪有这样做生意的,当真是黑心,看来她当年没砸错。
唾弃归唾弃,渐渐地,令窈眉头紧皱,她认出隔壁阔阔而谈的男声,是前阵子被她连累受罪的雅谦。
“也怪我大意,一时心软讨好那个劳什子郡主,惹得孟铎不悦被逐了出来。虽然失策,但是好在功夫没⽩费。”
“东西到手了吗?
“自然是到手了。”
“没有引起孟铎怀疑吧?”
“就算他怀疑,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,说来也是惊险,造价图蔵在书里,我被逐出府时,

本来不及拿到它。好在小郡主天真,我写了封书信,写明蔵书处,央她捎书。今⽇她派人送书,我一拿到,便立马赶来见你。”
“你运气倒好,有一无知稚童为你所用。”
听到此处,令窈面红耳⾚,想到上次自己真心实意为雅谦哭了一场,还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,又羞又愤,蓦地站起来。
一直闭眼休憩的孟铎忽然抬手敲桌沿,令窈看过去,目光被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眸兜住。
她自觉被人欺瞒脸上无光,撑着桌沿才勉強重新坐下,想说些什么,对面孟铎手指轻抵

珠,令窈撇开脸,摇起团扇掩饰心中情绪。
又过半个时辰,隔壁没声了,令窈迫不及待望向孟铎,尚未发问,孟铎

齿微启:“那⽇你请我真心教导,这便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。”
令窈讶然,那⽇她不过是想让他放松警惕以便捉弄报复,

本不是真心央他教导。再好的教书先生也教不出富贵天命,要来何用。
半晌,令窈抖索着

瓣,鲜红的颊面缀満窘迫,声音像是从被人摁住

口挤出来似的:“先生的教导,别开生面。”
孟铎:“轻信于人,小则失财,大则失命。”
令窈头抬不起,低眸细声说:“凡与人往来,总有托付于人一⽇,如何辨识?”
“不必辨识,只信自己即可。”他悦耳冰凉的声音无情无绪,一字字谆谆教导:“与其托付于人,不如让人托付于己,利用别人,总好过被人利用。”
令窈心中一惊。
连她都不敢大声宣张的话,竟有人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。而这人,竟还是受天下学子追捧的孟铎。
她打听过他的⾝世,田野乡间出来的穷小子,自小得神童之名,十岁⼊国子监,此后十年风生⽔起,直至年初辞官。
令窈小口呼气,定神后问:“先生家里,可有兄弟?”
孟铎笑道:“有一幼弟,年少失散,至今未寻回。你问这个作甚?”
令窈:“看先生胆识过人,不由好奇先生的家里人。”总不能直接告诉他,她确定自己与他前世毫无瓜葛,看他是个可造之材,所以才问起他家里其他孟姓兄弟。
有人敲门而⼊,是跟在孟铎⾝边的那个武生,名唤山

,周正模样,少年老成。他进了屋来,并不瞧令窈,俯耳孟铎,说了些话,孟铎点头,打发他出去。
令窈猜到几分,定是关于如何处置雅谦,她好奇问出声,孟铎没有回应,却丢了一个眼神给她。
只一眼,令窈心领神会。雅谦的下场,约莫不会圆満。
孟铎定是一早就布好了局,像他这样的人,做局定是滴⽔不漏,哪里容得她一个小孩子揷手,算起来,没有她,他也会逐雅谦出门,不过时间早晚罢了。
令窈

了

发庠的眼,越

越不舒服,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,撞见对面孟铎的眼神,似在笑她娇气:“小孩子上当受骗是常事,郡主不必难过。”
原是误会了。令窈心里闷哼,她才不会为旁人难过,她只会为自己难过。穆辰良说过,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。
气氛正好,令窈不动声⾊靠近,顺势而为:“先生,我难过你该⾼兴才是。”
孟铎:“确实,看顽劣稚童吃瘪,心情甚好。”
令窈噎住,气得声音颤软,小脸涨红:“先生堂堂大商才子,竟和一小孩子过不去,就算我曾说错什么惹先生不快,那也是童言无忌。”
孟铎笑了笑:“当初因为你的一句童言无忌,葬送了李御史全家

命。”
令窈愣住。
是她六岁时的事。
舅舅感慨忠言难听,她正好坐在舅舅膝上,随手一撕,将那本令舅舅发愁的谏言奏折撕成两半。舅舅不怒反笑:“卿卿为何要撕它?”
她答:“因为它惹舅舅不⾼兴。”
“惹舅舅不⾼兴的不是它,而是李御史。”
“那便斩了。”
说这话时,除了御前大太监和梁厚两人,并无其他人在旁。后来梁厚请了她往角落里去,梁厚说:“你才六岁,怎可草菅人命?”
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,好奇问:“什么是草菅人命?”
再后来,她明⽩了这个词的意思。夜里做噩梦,梦见素未谋面的李御史提着脑袋站在

边,她吓得大哭,跑到舅舅宮殿霸着,⽇⽇要舅舅哄了才能⼊睡。
心中疮痍被人揭了出来,令窈一双手攥成拳头,抬目问孟铎:“是梁厚告诉你的?”
“是。”孟铎面容冷漠。
令窈不打算辩驳:“那又如何。”
孟铎:“不如何。”
令窈双手攥得更紧。
屋內一时寂然。片刻,孟铎声起:“梁厚还说,他

情固执,每每在圣前进言,定是言语辛辣,字字苦谏,家中早就备下棺木。”
令窈嘟嚷:“梁八王不怕死。”
孟铎:“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,全托有人变着法地为他求情,自李御史一事后,每次他⼊宮谏言,郡主总在圣上跟前撒娇,风雨无阻,无一次落下。”
令窈难为情:“我本就爱在舅舅面前闹。”
孟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:“梁厚放心不下你,自我来临安,他寄了不下十封书信,嘱咐我好好教导你。”
这回令窈是真红了眼眶:“谁要他惦记,他该惦记自己的命才是。”她快速睨孟铎一眼,问:“先生之前对我百般严苛,如今一改态度,也是梁厚出的法子罢?他定是让先生待我先抑后扬,引起我的注意后,再予以循循善

。”
这个梁厚,当真是坏极了。
孟铎放下茶杯:“不,此前我是真心厌恶你这种为虎作伥的小孩子。”
他话说得直⽩,令窈一时没回过神,好一会才小声问:“那现在呢?”
他避之不答,只是告诉她:“你想学,我便教。”
窗外碧波浩渺,⽩鹭啄莲,岸边赏景的人络绎不绝,窗內留恋美景的却只剩下一人。
藤红花帘在空中微晃,孟铎已经迈出雅阁。令窈呆呆出神,猛地起⾝,朝外追去。孟铎并未走远,故意放慢脚步等她,一大一小两个⾝影并步而行。
令窈仰起脑袋望他:“先生,你若教,我便学。”
孟铎走路极轻,⽇光照亮他⽩壁般的面容,长的睫⽑,黑邃冷冽的眼,似九天仙人⾼居天边,不染纤尘:“你想学什么?”
“先生想教什么?”
“总之不教《女则》《女诫》。”
令窈也不喜

学它们,宁愿去学孔孟。
走至木梯处,她踩空一处,幸好孟铎及时扶住她。他的手掌宽厚温暖,搭在她袖边,像提只小

,将她拿住:“先从《为谋》《君治》《兵法》学起。”
令窈不解:“学这些作甚?”
孟铎牵了她往楼下去,薄薄的红

吐出四字::“安⾝立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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